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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爱玲的《倾城之恋》是《传奇》中的一个中篇小说,若论分量,似乎不如《金锁记》深沉厚重。题目既有现实所指,也有象征意义。典故出自李延年的乐府诗歌:北方有佳人。绝世而独立。一顾倾人城。再顾倾人国。宁不知倾城与倾国。佳人难再得。小说的女主人公白流苏并非是北方的绝世佳人,只是上海一个衰败的大家族中,不被家人待见的寡居女子。她和男主人公范柳原之间的情爱婚恋,也并没有多少浪漫的色彩。正如作者所说:“《倾城之恋》里,从腐朽家庭里走出来的流苏,香港之战的洗礼并不曾将她感化为革命女性。香港之战影响范柳原,使他转向平实的生活,终于结了婚,但结婚并不使他变成圣人,完全放弃往日的生活习惯与作风。因之柳原和流苏的结局,虽然多少是健康的,仍旧是庸俗。就事而论,他们也只能如此。”这样一段平淡无奇的婚恋故事,何以能够“倾城”呢?
从白流苏的身上看,她在小说开头,已经二十八岁。离婚后一直生活在娘家,至今已有七八年。她在白家中排行老六,下面还有两个妹妹。在哥嫂的心中,她俨然是红颜祸水。就连她的母亲,也赞同哥嫂的意见,希望她回到已经离婚的前夫家中守活寡。在这个大家庭中,白流苏感觉不到丝毫亲情的温暖,每个人都自私自利。哥嫂们用光她的私房钱,又反过来嫌弃她是吃闲饭的。在婚姻的问题上,家人对待她和妹妹的态度简直是天差地别。原因很简单,尽管七妹宝络是庶出,但还是待字闺中的纯情少女,而她却是离过婚的残花败柳。面对哥嫂们的冷嘲热讽,母亲的冷淡薄情。“流苏觉得自己就是对联上的一个字,虚飘飘的,不落实地。白公馆有这么一点很像神仙的洞府:这里悠悠忽忽过了一天,世上已经过了一千年。可是这里过了一千年,也同一天差不多,因为每天都是一样的单调与无聊。”
白流苏很清楚自己在娘家“多余人”地位,并决定改变这种寄人篱下的处境。而要做到这一点,无疑是需要冒险的。正是在对镜自照的一刻,她下定了决心。要用自己所剩无几的青春和美貌赌一次。“流苏不由地偏着头,微微飞了个眼风,做了个手势,她对镜子这一表演,那胡琴听上去便不是胡琴,而是笙箫琴瑟奏着幽沉的庙堂舞曲。她向左走了几步,又向右走了几步,她走一步路都仿佛是合着失了传的古代音乐的节拍。她突然笑了——阴阴的,不怀好意地一笑,那音乐便戛然而止。外面的胡琴继续拉下去,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,不与她相干了。”
机会永远留给有准备的人,白家的亲戚徐太太,做媒将七妹宝络说给一个姓范的。这个三十二岁的范柳原,由于继承了父亲在东南亚的许多产业。“无数的太太们紧扯白脸的把女儿送上门来,硬要推给他,勾心斗角,各显神通,大大热闹过一番。这一捧却把他捧坏了,从此他把女人看成他脚底下的泥。”唯利是图的白家,当然不会眼睁睁放过这样一个金龟婿。四奶奶甚至不顾巨大的年龄差距,要将自己的两个女儿嫁给范柳原。宝络不愿意让两个侄女抢自己的风头,没想到却让六姐横刀夺爱。破坏了妹妹的婚事,白流苏在娘家人眼里,彻底成了“祸水”。不过她总算是迈出了向他们宣战的第一步,并对初步的胜利有点沾沾自喜。“她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么?早哩!她微笑着。宝络心里一定也在骂她,骂得比四奶奶的话还要难听。可是她知道宝络恨虽恨她,同时也对她刮目相看,肃然起敬。一个女人,再好些,得不着异性的爱,也就得不着同性的尊重。女人们就是这点贱。”
白流苏点蚊香的举动,如同烽火戏诸侯,虽然逞了一时之快,但后果是让家人更加地厌恶她。她知道自己已没有回头路了。“范柳原真心喜欢她么?那倒也不见得。他对她说的那些话,她一句也不相信。她看得出他是对女人说惯了谎的,她不能不当心——她是个六亲无靠的人,她只有她自己了。”自从做出孤注一掷、破釜沉舟的举动后,她每走一步,都要小心翼翼,如履薄冰。几天之后,徐太太带来让白流苏和其他人都颇感意外的消息。她盘算过利弊得失之后,决心跟徐太太去香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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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流苏和范柳原都明白地知道对方要什么,而自己能给对方什么。在试探、挑逗、调情之中,白流苏一直坚持自己的结婚目标。而范柳原想要的却是爱情。他们之间的对话言不由衷,虚情假意。两个人在跳舞的时候,范柳原说:“我爱你,我一辈子都爱你。”白流苏却回答说:“偏有这些废话。”她很直接地对范柳原表明自己的态度。这种所谓的告白,对她根本没有意义。他们之间仿佛隔了一道无形的墙。“这堵墙,不知为什么使我想起地老天荒那一类的话。……有一天,我们的文明整个的毁掉了,什么都完了——烧完了、炸完了、坍完了,也许还剩下这堵墙。流苏,如果我们那时候在这墙根底下遇见了……流苏,也许你会对我有一点真心,也许我会对你有一点真心。”经过一次失败婚姻的白流苏,根本不会再相信所谓的海誓山盟、海枯石烂一类的情话。她早已对爱情、友情、亲情大失所望。她从自己的现实处境出发,只想要一个可以安身立命的家。只有物质的、经济的家庭形式,对她来说才是保障。而精神的、浪漫的爱情感受,对她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奢望。“精神恋爱只有一个毛病:在恋爱过程中,女人往往听不懂男人的话。然而那倒也没有多大关系。后来总还是结婚、找房子、置家具、雇佣人——那些事上,女人可比男人在行得多。”
范柳原喜欢白流苏,是因为他想找一个地道的中国女人。“你好也罢,坏也罢,我不要你改变。难得碰见像你这样的一个真正的中国女人。”他喜欢白流苏,想让她成为自己的情人,而不是妻子。即便是做妻子,也要一个懂他、爱他的妻子。“我自己也不懂得我自己——可是我要你懂得我!我要你懂得我!”白流苏虽然在嘴上说:“我懂得,我懂得。”其实她并不想真的去理解范柳原。他们之间的对话,真真假假、虚虚实实。不过都是想从对方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,而不想付出自己所有的。与其说他们在挑逗调情,不如说他们是在讨价还价。“唱戏,我一个人也唱不成呀!我何尝爱做作——这也是逼上梁山。人家跟我耍心眼儿,我不跟人家耍心眼儿,人家还拿我当傻子呢,准得找着我欺侮!”在别人看来是在恋爱,在他们却是在谈判。
在一个月夜里,范柳原向白流苏发出了内心的告白,或者说是摊牌:“我忘了问你一声,你爱我么?”白流苏回答:“你早该知道了,我为什么上香港来?”简直是答非所谓。范柳原用《诗经》中的话表达自己的想法:“死生契阔——与子相悦,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。”他不是故意念错了一个字,把“说”念成“悦”,而是通过一字之差,改变了诗句的意思。以此诉说自己无法获得爱情的无奈和悲伤。他们都有明确的共识,爱情和婚姻是两回事。流苏道:“你若真爱我的话,你还顾得了这些?”柳原道:“我不至于那么糊涂,我犯不着花了钱娶一个对我毫无感情的人来管束我。那太不公平了。对于你那也不公平。噢,也许你不在乎。根本你以为婚姻就是长期的卖淫——”谈判破裂,交易失败。
两个人始终都难以逾越他们之间的墙,因为谁都无法信任对方,也就不敢先付出。不管是想要婚姻,还是爱情的人,都太精明、太会算计。本来,这次谈话就结束了,一切该说的也都说完了。可是范柳原却在电话中蓦然说起了窗外的月亮。一个人眼中的月是模糊的,另一个人眼中的月是不全的。到了白天,他们照常一起去游玩,昨夜的对话仿佛是一场梦。从来到香港的那一刻起,白流苏就已经陷入到被动的境地。她知道范柳原只是在口头上占了便宜,可她还是枉担了虚名。这使她本来就不堪的处境变得更加不妙。“她势成骑虎,回不得家乡,见不得爷娘,除了做他的情妇之外没有第二条路。”不过,她不甘心,偏要以退为进。范柳原送白流苏回到上海,她的失败让家人更加看不起她。在忍耐了一个秋天之后,她收到范柳原的电报。最终以妥协的方式再次来到香港。“这一趟,她早失去了上一次的愉快的冒险的感觉,她失败了。固然,人人是喜欢被屈服的,但是那只限于某种范围内。如果她是纯粹为范柳原的风仪与魅力所征服,那又是一说了,可是内中还掺杂着家庭的压力——最痛苦的成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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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白流苏和范柳原的这场交易中,双方都有所妥协。范柳原终于让白流苏成为他的情人,可是却没有得到白流苏的爱。白流苏得到一个暂时安身立命之地,却没有成为范柳原的妻子。他们虽然可以在同一个房间赏月,可是月色却充满寒意。“十一月尾的纤月,仅仅是一钩白色,像玻璃窗上的霜花。”隔在他们之间的那道墙,依然存在。“……那晚上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——不是梦!他爱她。这毒辣的人,他爱她,然而他待她也不过如此!她不由得心寒,拨转身走到梳妆台前。”白流苏向范柳原妥协,不过是想在一个没有真情的世界中,以金钱作为替代品,获得安全感罢了。豪门富贵之家,最不缺的就是钱,而最稀缺的是情。白流苏不肯找个小事,胡乱混一碗饭吃,因为那样对她来说是自贬身价,会失去淑女的身份。她不想失掉所谓上流社会的身份地位,就只能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人。有过一次离婚的经历,让她对婚姻本身也不是完全信任。何况是现在这种情人的关系。她暂时能抓住的,不是范柳原的人,而是他的钱。“她承认柳原是可爱的,他给她美妙的刺激,但是她跟他的目的究竟是经济上的安全。”只有在没有情的世界里,钱才会显得异常重要。可是金钱和物质,真的能填补她精神和情感的空虚吗?“空房,一间又一间——清空的世界。她觉得她可以飞到天花板上去。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,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。房间太空了,她不能不用灯光来装满它。”
白流苏拥有了代表物质和财富的房子,可是没有情感的房子,算不上家。正是一场战争的到来,改变了千万人,也改变了白流苏和范柳原的生活轨道。所谓患难见真情,正是在“死生契阔”的关头,他们之间的那堵墙消失了。“她仿佛做梦似的,又来到墙根下,迎面来了柳原,她终于遇见了柳原。……在这动荡的世界里,钱财、地产、天长地久的一切,全不可靠了。靠得住的只有她腔子里的这口气,还有睡在她身边的这个人。”当战争将人们拥有的一切身外之物都摧毁殆尽时,生存本身的意义突显出来。只有在患难中,一个人最真实的内心情感,才会毫无掩饰地流露出来。“他们把彼此看得透明透亮。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,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活个十年八年。他不过是一个自私的男子,她不过是一个自私的女人。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,个人主义者是无处容身的,可是总有地方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妻。”平平淡淡才是真。
到这里,故事似乎获得了比较圆满的结局。白流苏和范柳原在患难中,都获得了当初不曾从对方那里得到的一切,甚至更多。他们不仅同时获得了爱情,也正式走进了婚姻。“从前他们坐一截子汽车,也有一席话,现在走上几十里的路,反而无话可说了。偶然有一句话,说了一半,对方每每就知道了下文,没有往下说的必要。”白流苏终于懂得了范柳原,范柳原又何尝不是呢?“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,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。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,表示他完全把她当作自家人看待——名正言顺的妻,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。”
白流苏再次回到上海时,跟上次简直是天壤之别。她的身份地位变了,可在白家人看来还是红颜祸水。白流苏的再嫁成功,导致四嫂和四哥离婚。“但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,谁知道什么是因,什么是果?谁知道呢?也许就因为要成全她,一个大都市倾覆了。”白流苏并不是能够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,只是在乱世之中,找到了一份平凡的爱情和一点真心而已。她比历史上的那些绝代佳人幸运得多。或许唯一相同的,就是她们都担当了红颜祸水的虚名。当白流苏再次点燃蚊香的时候,她的故事才算暂时获得一个圆满的结局。可是她和范柳原真的能够在一起和谐地过十年八年吗?这要看他们彼此之间的那点真心,究竟有多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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