亲爱妈妈:
您离开我已经整整十二年了。有无数次,我都想给你写一封信,却迟迟没有动笔,不是我不愿,而是做不到。因为只要想起你,我的心都很痛很痛,悲伤不能自已。十二年了,多少次午夜梦回,我都想起你,想起我们母女在一起的片片断断……
我们是一对很“特别”的母女。我曾经是你最省心的孩子,也是你最能依靠的孩子,却不是你最亲近的孩子。记得你曾对我说过,你根本记不得我小时候的样子,因为我太让你省心了,婴儿时不哭不闹,常常独个儿躺在坑角,瞪着一双大眼睛,不是吃自己的小手,就是玩自己的小脚丫,饿了也不哭,只是静静地等着。妈妈,你说你甚至不知道我何时学会了说话,何时学会了走路…
我已经八岁了,才去上小学,而且是背着两岁多的弟弟去上学。弟弟很淘气,不停地说话,影响了其他同学上课。老师把我们赶到了教室外面。夏天还好说,冬天多冷啊!寒风中弟弟冻得直哆嗦,我只好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,解下破旧的头巾把他连头带脸包起来,然后靠坐在窗台下,听老师讲课。
不知不觉两年过去了,我离开家去五、六里外的完小读书,我终于可以专心致志地学习了!学期,我就以双百的成绩成为全班名!然而,厄运也次降临到了我的头上。我太小了,不明白我的身份,只知道好好学习,完全忘记了咱们家的地主成份。记得是秋假结束后的初冬的一个星期三,你意外地来到了学校,把我叫出教室,牵着我的手去宿舍收拾被褥。我看到你明显哭过,问你是怎么回事?你告诉我,班主任与贫协主席找你谈话,说我的成绩太好了,“一个地主家的狗崽子现在学习就这么好,长大了岂不翻了天?”我被勒令退学了。
我没有哭,默默地跟在你身后走出校门,翻过一座山,经过邻村代销店时,你停下脚步,从棉衣口袋里掏出一毛钱,递到我手里,“进去买个好吃的”。我还是次拥有零花钱,而且是一毛钱的“巨款”!我几乎是跳跃着进了代销店,东西好多呀!有花花绿绿的糖球,有甜甜香味的水果糖,还有酸酸甜甜的果丹皮,可是,我的目光却落在了一个印有北京天安门漂亮封面的笔记本上,而且它只要七分钱!“妈,我要这个!我还要…”我的小手指又在一排铅笔上掠过,最后指着一支深绿色铅笔,“铅笔,它只要贰分钱,还能省一分钱呢!”你忽然沉下脸,叱道“不念书了要本子铅笔干啥?就买糖!赶紧点,回家还要给你爸做饭呢!”“我不吃糖!就要本子和铅笔!”我边说边拿起本子,抓住铅笔,眼中的泪大颗大颗地滴在胸前。售货员伯伯一边劝慰你,一边又数了五颗糖球,放到我的棉衣口袋里。走出代销店,我掏出一颗粉色糖球塞到你嘴里,“剩下的留给弟弟”。你忽然抱着我放声大哭,“我苦命的娃儿呀”!
……
一九七八年春,我的命运终于出现了转机,在辍学两年,仅仅就读半年初中的我,以全乡名的成绩考入乡中学重点班,从此开始了我漫长而艰难的求学之旅,七年后我考上大学,毕业后分配回家乡,进入党委机关,成了一名公务员,并且在工作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加入了中国共产党,拥有了珍爱一生的政治生命,几年后又进入了领导干部序列。
从我记事时起,我们母女就绝少亲切的交谈,我长年在外读书,后来又结婚成家,忙于工作,每次看你也是来去匆匆。但是,妈妈,对娘家兄弟,对你和父亲,我是尽心尽力的,尤其是对弟弟,无论你提什么要求,我都答应你,尽可能地满足你。然而,你对我是不满意的,在我面前,你哭诉一生的艰难,一生的不幸,责骂我不理解你的难处,不能减轻你的负担。面对泪流满面的你,我能说什么呢?我只能安慰你,满足你近似于过分的要求。你拒绝我给你买零食,买衣服,你只要钱,因为你需要钱为顽劣不堪的弟弟操办婚事,屡办屡败,一直蹉跎十几年。
那一年,我事业受挫,投资失败,家庭矛盾不断,孩子学习成绩一落千丈。我要追回投资款,还要各方斡旋,使如自由落体般下降的事业尽可能地平安着陆,同时还要为既将为孩子陪读做一些预热与准备,无奈买掉房子,租房居住。凡此一切,我累得是心力交瘁,更不幸的是,糖尿病魔缠上了我,一度血糖高达峰值,出现了糖昏迷。,我实在体乏无力,请假在家休息。午后,你来到了我家,问及你午饭吃了没?你告诉我,在我姑表姐家吃过了。我不明白你来县城为什么不先来我家而要去表姐家吃午饭,不过,我没有追问,强挣扎着下床,为你泡茶,洗水果,忙完这一切,我已是大汗淋漓,无奈只能把茶杯,果盘放到床头柜上,搬一把椅子放到床前,让你坐下后,我无力地靠着床头,一边擦汗一边听你叙话。
像以往每次一样,你先是流泪,呜咽着诉说你小时候受的苦,家里孩子多遭的罪,然后泪眼迷离地看着我,求我帮忙,操办弟弟的婚事。我静默片刻,问你弟弟的婚事进行到什么程度了,他最近在干什么。你告诉我,因农活忙弟弟一直在家,天气热出去打工也怕中暑,“等婚事办了他就出去干活挣钱”。我不想反驳你,也无力反驳,只是静默。你看我没有反应,抹了一把泪说:“这次你弟弟可懂事了,他说结婚后要出去挣钱,挣很多很多钱,要好好地孝顺我呢!”
这一幕已经在我面前上演了N次,弟弟的誓言也永远是千篇一律。无论他怎样的好吃懒做,谎话连篇,我都不能说什么,因为他是最依赖你,也是你认为最亲近,最贴心的那个孩子!比起我的自立自强,比起我的“疏离”,弟弟的甜言蜜语更让你亲切,并且愿意为他去做一切,尽管他那时早已年过而立,而你已是古稀老人。
我不置可否,只对你说,我没有经济能力再给弟弟更多的帮助,等他举办婚礼时我肯定会有所表示。你看着我说:“你不是把房子买了吗?那钱就先借给你弟弟,女方说,只要县城里有一座房子,就愿意跟你弟弟结婚!等他挣了钱一定还你…”我摆摆手,“妈妈,那我一家住在哪里呢?况且,他(我爱人)单位正集资建房,我不能动买房子的钱!”你环视了一下我的卧室,“你现在这个房子不挺好的?虽然是别人的,但你有工资,也租得起。至于女婿那儿,我去求他,跪着求他,他不会不答应的。”顿时,我的脸气得煞白煞白,“妈妈,你怎能这样,不错,他很爱我疼我,他很善良,从不干涉我帮扶娘家,但这决不是你逼迫他的理由!我决不允许你这么做!”
那一刻,你惊讶地看着我,因为自小到大我从没有跟你顶过嘴,再生气也是沉默。你又哭了,先是呜呜呜咽咽,而后失声号啕,边哭边骂我不体谅你的难处,没有本事,不能分担你的忧愁。我闭着眼无力地靠着床头,冷汗湿透了靠枕。
你终于哭够了,擦擦眼泪站起来,告诉我要去表姐家里借钱,我点点头,拢了拢汗湿的头发,强撑着下床,送你出门。
妈妈,自始至终,你没有问候过一句,一向丰润健康的我,为何会那么苍白瘦削,冷汗不止?更没有问过我生活中遇到了什么难处?依表姐的性格,不出三天,亲戚们都会晓得我是怎样地忘恩负义,不敬不孝!几十年了,她除了陪着你流泪,说一些好听的空话之外,可曾给过你一毛钱的扶助?也正是她,在暗中为我的事业设置了许多暗礁,因为她知道我的过去,晓得我的家事,是了解我最多的一个人。妈妈,你可晓得,正是你无数次引以为“知己”的哭诉,让别人看到了我的缺点,抓住了我的软肋,并变成了伤害我的冷箭利刃!
望着你佝偻的背影,我心疼如绞,这是我次对你冷酷无情,我是那么地无力、无奈!幸亏那天夫君下班回来的早,发现了晕迷在床边的我,否则,后果不堪设想!
无论如何艰难,日子天地也过去了,我调整了自己的工作,也住进了夫君单位集资建造的宿舍楼,并且新单位领导也以我身体不好,需要调养为由,特批我去为孩子陪读。期间,弟弟也同一位纯朴,善良,带着两个孩子的女人结婚。于他而言,这已是更好的结局了。
然而,我还是想错了,你觉得委屈了弟弟,弟媳拖累大。又和父亲暗中为弟弟物色对象,并且哭求我帮忙。我断然拒绝了你,同时告诉你,这样做不仅无情无义,而且是违法的!从此,你郁郁寡欢。
一年后的元宵节时,你破例在我家住了几天,更难得地是你不再诉说往日的苦楚,不再念叨弟弟的艰难,更难得的是你竟然穿上了我为你买的新衣!我心甚慰!
很快春暖花开,桃杏结实,五一长假时,我回去看你,发现你瘦了好多,惊问原因,你告诉我近日常常腹痛,饭量大大减少,我立即带你去市医院做全面检查,最终的核磁检查结果显示,在你的腹部竟有一个五厘米大的囊肿!具有丰富医学常识的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!我惊呆了!捧着你的检查报告木然而立。片刻之后,我猛然清醒,你正坐在检查室的长椅上看着我。决不能让你知晓真正的病情!我强自镇定,微笑着告诉你只是普通的炎症,吃些药就好了。然后吩咐长兄陪着你去酒店休息,我去办住院手续。
朋友陪我去见主治大夫,他把你的核磁造影放到投影仪上,一边让我看一边告诉我,你患得是胰腺癌,而且扩散到了肝、胆、十二指肠等部位,经几位专家会诊后,建议保守治疗。我非常清楚,有着“癌症”之称的胰腺癌的生命期限,无力地问大夫,“我母亲可不可以坚持到她的生日?”“老人生日在何时?”“农历九月十六。”大夫摇头。“可不可以坚持到中秋节?”“要看奇迹能不能出现。”我全然明白了,请大夫办理住院手续,并要求在不让你经受大的痛苦下尽可能地采取一些治疗措施。我请求朋友替我答谢大夫,然后借口去办理手续走出了医生办公室。
我像一个幽灵飘过楼道,飘过熙熙攘攘的门诊大厅,我急切地想找一个角落稳住自己飘忽不定的身体。我终于在花坛后看到了一个紧闭的小门,靠着门我滑坐到水泥台阶上,把脸伏到了双臂间…
不知过了多久,我抬起泪流满面的脸,木然地望着天空,那竟然还有太阳!
我坚持用更好的进口药为你做了一次化疗,每天陪你住在病房里,我忽然发现,这竟然是我成年陪伴你最长最平静最温馨的一次!晚上,你翻来覆去的睡不安稳,总说身下咯得慌,我明白你是痛得受不住。我对你说:“我抱着你睡吧。”你眼中竟浮现出了一丝羞涩。我轻轻地把你抱在怀里,痛切地发现,你是那么瘦弱,那么矮小,甚至像一个孩子!在我轻柔的爱抚中,你终于安稳地睡着了。
然而,这样美好的日子并不长久,三个多月后,你的生命进入弥留。日落黄昏中,昏迷了一整天的你有了片刻的清醒,你看了看抱着你的我,遣走了围在床边的兄弟、嫂子,弟媳们,就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,断断续续的说:“我知道你很苦很难,以后谁也不要管了,照顾好自己。”而后就陷入了的昏迷。
那是你次也是最后一次对我说温暖而体贴的话,你把一个母亲最后的牵挂留给了我!
凌晨四点多了,你的脉息越来越弱,气若游丝。我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房门,坐到院子里的石桌旁,燃着一支香烟,在轻渺的烟雾中望着天空中苍白的圆月与稀稀拉拉的几颗星星,忽然想到,书中常写拂晓时会有黑白无常拿着锁链带走人的灵魂,那么,他们会带走你吗?正想着,隐约看见一缕烟气从你睡着的窗户上飘去,在我身旁盘旋片刻,又飘忽而去。正怔忡时,只听嫂子惊呼,“小妹快来!”我三步并作两步奔到你床前,手指搭上你的脉搏,在狂跳几下后没了动静,我又轻轻按着你的颈动脉,也无声无息。我明白,刚才那缕烟气是你的灵魂向我做最后的告别,你永远地走了。
安葬你之后,一切似乎进入常规,但我却已不再是往日的自己。
我曾经幻想过我们母女的长情相伴,也曾幻想过带你走过万里河山,独独没有想过你会离去。你像赌气一般很快地离开了我,却让我每每看见蹒跚而行的老婆婆心碎肠断!妈妈,几十年我已经习惯了你的依靠,习惯了你的哭诉与责骂,我理解你的苦楚与无奈,明白生活中的累累重负不仅压垮了你的腰背,也扭曲了你曾经善良柔软的心灵。我无数次地痛恨着自己,为何要在浊世中坚守信仰,清白做人。
回望几十年仕途人生,为公,我无愧于党性,为私,我无愧于做人的良知。我对信仰与做人原则的坚守,为我带来了一世清誉,却没有为你带来减轻你背上重负的物质财富,我愧对你呵,我的母亲!
我曾走过无数的艰难险阻,也曾经历过无数的凄风苦雨。慢慢地,我敛取了锋芒,学会了隐忍与沉默。在人生的岔路口,我选择了隐退,不再为名利忧心,只静静地为梦想奋斗。不变的仍然是心中的信仰与做人的原则。
无数次,我都会在拂晓的寒风中怵然惊醒,斜倚床头,望窗外,一钩残月天如水,我的心是那般地悲伤与寒凉,我不能倾诉,也不习惯倾诉。我从不奢望别人的安慰与理解,更不需要没有心灵共振的廉价的同情。在静静的寒夜中,我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心中的伤痕,并用对梦想的执着治愈着身心,我坚信随着时光流失,一切都会岁月静好。
妈妈,人都说缘许三生,我真诚地渴望,在冥渺的人世轮回中我们能再相遇相见,我真诚地祈求阎帝能让我们再做母女,让我们身份置换,你来做我的女儿,而且是的女儿。如果真是那样,我将疼你爱你,护你一生无病无恙,给你一生花好月圆!
妈妈,天堂里的母亲,你还好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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